2015年11月13日 星期五

山火

秋末午後,天色漸暗,山中的溫度急轉直下,每口氣息吐出唇舌之間,便被冷意逼得化形,遠方的雲霞則從鮮黃渲染成橘紅,再緩緩地落入灰濛的地平線,而曾經蒼翠的山巒疊嶂也逐漸消融為一道孤傲的剪影,忽覺自己好似也要被揉入其中化為烏有。轉入黑森林水源路,片刻間四周闇然、萬聲俱寂,彷彿自己不小心跑進了哪部末日電影,整個世界殘存的,僅有頭燈照開的天地,與,我自己。

翻過最後一個山頭,終將從這台灣最高的冷杉純林中脫出,視野還未開闊,風聲便先轟隆隆地刮亮耳膜,眼前望去一整片緩下的草坡,或站或倒的都是被烈焰紋身而白化的玉山圓柏,如戰火後殘兵敗將的屍軀。那些死去的林木在冷峻的寒風中微微顫抖,似乎依舊遺留那場人為大火的恐懼,慘白且淒迷的向著路經此地的山中訪者,哀聲嘆述當時那道滿載求生意志的狼煙,救活了受困者,可它們,卻因餘下的焰火燃盡了生命。

下坡不久,便能瞥見遠方橙黃色的燈球,而這一幕,點燃了我內心滿載的孤獨,腳步頓時加快了不少,我猜想飛蛾撲火,或許也只是因為在黑暗中飛翔太久,太寂寞了。

歸至山屋前的木階,抬頭仰視山莊,暈黃的燈光落在屋樑之間懸掛的三六九山莊牌匾上,而底下半掩的木製拉門則透出陣陣時強時弱的人造光幕與談論聲,在重返人類社會的我眼裡,山屋頓時轉化為一座神靈居住的廟宇,在夜空裡發散一種溫暖心安的氣息。

望著那道通往「仙界」的木製拉門,此刻不禁覺得,門真是特殊的媒材,透過它便可連接兩個不同性質的界域,無論是神域,或人間。 歷階而上,立刻被一道目光捕獲到我的歸來,對方便向我呼喝著說,「歡迎回來!」,而這道聲響,在屋內迴盪成不同音色、不同臉孔的問候,甚至以行動代替言語,立刻將一杯熱騰騰的薑茶送至手邊,暖身也暖心,這種對於陌生山友的熱情是台灣高山常見的特產,比起坊間銷售的高山茶或酥脆可口的高山蔬果都來得珍貴且豐富心靈,廚房內的山友無論男女老幼,都嘻嘻鬧鬧甚至豪放大笑的享受晚餐,彷彿一個個大家族似的圍繞著各家香味的源頭,或者回歸原始的交易行為,在群與群之間以物換物,有時還以「幫忙吃」為由與眾人分享美食。他們的菜色並非是滿漢全席、精緻佳餚,地上擺放著的僅是一盆略帶焦味的白米飯、兩、三道明顯壓壞毫無賣相的翠綠蔬,菜配上些許醃製過的肉品,或是更為簡單只以一盆火鍋供眾人圍勦,然而他們臉上的神情,在光影間展露的深刻笑痕,卻是平地少見的知足與快樂。

對於來訪此地的登山者而言,這棟高山木屋也是名符其實的避難小屋,下榻入住不僅是為攻頂前後的歇息,或多或少也因山下的紅塵劫難,早已讓身心靈都疲憊不堪,各式各樣的「症候群」扎根滋長,更別說,過為緊密的社群連結,讓人恐懼缺陷的曝光,追求完美的虛擬面向,產生出一個被眾人眼光鑄成的「自己」,而現實反倒因包裝後的虛幻而模糊了自我。因此無論是大老闆或小職員只要一遇到假期,便像逃難似的紛紛上山、或島內島外的出走,找一處世外桃源,盡可能的隔絕科技,用自然景觀,治癒自身破敗不堪的魂靈。

夜幕低垂,冷風徐徐,一抹乳白色光帶從山屋後頭的天際流出,悠悠的沖成佈滿星光的漆黑湖面,而我與幾位山友坐在屋前階台上喝著熱茶、賞景談心,分享彼此的故事,有位山友說的特別讓人留心,他說,前年因失戀,去了趟趟青海流浪,有一日,他跟著藏人導遊前往位於同仁縣的隆務寺,當他在寺內感受濃厚的宗教文化與地域空靈時,忽然一群身穿紅袍露出黃色襯衣一角的僧人,往寺內的廣場中央跑去,其聲勢神情如同一隊身染鮮血的英魂正趕赴戰場,而他心裡不由得好奇地順著人流跟隨,一會,於人群的間縫處看見,在純淨無雲的寶藍色天空底下,三面綠度母的佛體金身面前,層層烈焰正纏繞一道合掌盤坐的身影,軀殼裏頭的魂靈像似被燒出形體,在空氣中擺盪扭轉,時而化龍、時而如獅,焰光上的煙雲則裊裊的升上天際。轉瞬間火勢迅速被喇嘛以布料拍打撲滅,將傷者送至醫院,而圍繞的僧人與藏民並未散去,只是持續用當地語言齊心劃一的吶喊相同的字句,像似示威、抗議又像似是在榮耀那火中的魂魄,那一刻所有場景形成一種奇異的美,充滿了佛影神性,隨著吶喊聲狠狠的印在他的心底。

散會後,返回屋內,一片人類發自內心,高低頻率各不一的鼾聲雷鳴便就此展開,索性拿兩片雪白的衛生紙塞入耳洞,嘗試入眠,沉睡之際、意識喪失之前,思緒似乎漂流到那充滿梵音的寶藍色天空底下......

我是個多夢的人,甚至在夢界中已經建設自己的居所,是一棟日式料理屋,從台北古亭一帶,經數日觀想後捕捉而來,如今庭院老樹旁,友人來訪,是那位烈焰中的僧人,穿陰過陽,從青海橫跨台灣海峽,再攀登千呎翻入我的夢裡,燃起火光的碎衣在其周圍飛舞,看著他深邃的五官,配上濃眉大眼、英挺的鼻樑與紅潤的臉頰,如太陽神阿波羅般的俊美,而我迫切的想問他,究竟是甚麼原因,甘願捨棄擁有的一切,將自身燃盡,然而疑惑出了舌尖,卻發不出一絲聲響,可僧人如同聽到一般,抬頭望了我一眼,那眼眸裡的平靜,清楚地表明,只為了某種簡單易懂的緣由。

忽然,一陣大風襲來,僧人焦化的肉身隳化為塵埃,隋火光朝遠方消逝,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至如一粒星點,若有還無的閃耀著,彷彿在歲月的盡頭等著我。剎那間思緒好似過了餘生半載,頓悟那道火焰是收割所有的因,至終孕育唯一的果,在生之因,死之果,兩節點之間,無論享有多奢華的物質生活,最後也只是歸為虛無,唯有精神上的滿足,才能真切的享受這趟生命之旅,若連這基本的要求都無法獲得,那活著,也宛如死亡。

從昏沉的意識中緩緩地醒轉,渾沌的時間、灰暗的空間,眼皮依舊闔眼沉浸在感悟中,戶外忽然一陣驚嘆聲敲破了這易碎的冥想,瞥了一眼手錶,凌晨五點二十分,走出大門,外頭的地板與欄杆已經結出一層亮晶晶的白霜,天空從地平線逐漸燒開,燃起高空光怪陸離的虹霞,其散射的火光,倒映在山影中翻騰的雲霧與眾人的身上,紅通通的,好似也燃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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